寂靜之書001

很久以前,大概是在太初的時候,有原始的黑暗恐懼(Chthonic Terror)。在初民社會裡,還沒有誰有時間擔心抽象的東西—那個時候還有更緊要的問題,實際上是有兩個彼此糾結的問題。第二個問題就是「我們確信自己不是動物嗎? 如何證明這一點?」用神話的方式回答這個問題就是通過言說—語言是人類才有的,從本質上來講動物是沒有語言的。但是第一個問題就簡單多了,「我們如何才能活著?」

原始的黑暗恐懼是指黑暗能吞噬光線,會狼吞虎嚥地吃掉它,將其消滅或者毀掉。黑夜將征服白晝;太陽不再升起,火焰熄滅,寒冷將肆無忌憚;人類都將死去。光就是生命;黑暗就是死亡。這並不是象徵的說法;事實就是如此,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講就是如此。為了減輕恐懼心理,我們可以做任何事情來助太陽一臂之力,或者加以勸導安慰,威逼利誘;儘管太陽力量強大,但看上去卻脆弱而難以捉摸。我們必須做點什麼,我們也準備做點什麼。從人類學的角度來看,「祈求太陽」的儀式幾乎非常普遍,從墨西哥的阿茲特克到古代塞爾特人的慶典都說明了這一點。一方面這些儀式可怕陰森、代價高昂、殘酷無情,另一方面它們富有創造力,華美而又蘊含著豐富的象徵意義。

重要的是,這些儀式起作用。每天早晨太陽升起,而在遙遠的北方,這裡陽光的問題顯得更重要,每年春天太陽都會重新回來。有趣的是,儘管如此,還是有人對此心存疑慮,而且是越寒冷的地方,懷疑就越是多了幾分。維京人從來就不曾有過完全的自信:我所知道的唯一一個例子就是在北歐神話裡這種情況非常突出。所有的神會出來參戰,造成萬物滅絕。他們竭盡所能,為了自己,為了人類,為了光明;但是美麗與光明之神巴德爾死了,我們無處得知是善神還是黑暗勢力獲得了勝利。即使是眾神贏了,也會付出慘重的代價,以悲劇收場(像《魔戒》裡的哈比人一樣)。恐怖只是暫時給趕跑了,但並沒有失敗;現在勢均力敵,難分勝敗。我想這或許就是為什麼維京人的文化從來沒有提到、沒有渴望得到或者發現過靜默的優點,這樣的文化目前我還是第一次碰到。瓦爾哈拉神殿也是我所遇到的最為喧鬧的地方,這裡根本就沒有為北歐英雄們準備任何永遠的安寧和溫馨的音樂;他們所能夢見的就是酩酊大醉後的狂呼亂叫,和一片叮叮梆梆的摔打敲擊聲。

然而對絕大多數文化來說,魔法是有效的—而且因為我們能用魔法,我們覺得自己聰明過人(必須要指出來的是,使用這些魔法的理由是比較正當的)。我們贏了。太陽升起;春天到了,冰雪融化,河水流過肥沃的土地。最終我們覺得自己聰明絕頂,非常有安全感,所以就發明了「科學」,用不帶有一點神話與魔法的內容,來解釋為什麼太陽沒有給吞吃了,以及同樣重要的,為什麼太陽明天也不會被吞噬掉。這樣一來,我們不僅覺得身心舒暢;而且還極大地節省了人力物力和時間。這可是大獲全勝—確實如此。這是我們的規則—我們自己的法則,而不是神的,也不是光明自己的規律,「我們的」這個詞就被供奉到了神龕裡。是我們的語言—而不是動物的語言—讓太陽(光輝、生命、食物、未來、物種和世界)獲得了生命。

那麼現在情況又如何呢? 當我們試著抑制真正的恐懼而又不願意承認這些恐懼時,會發生什麼呢? 恐懼或許出現的面孔不太一樣;它在語言裡(語言總是如此)從具體轉換成抽象;從實實在在轉換成象徵。於是現在恐懼就在其他領域出現了。

(當然,這個心理分析過程是有可能的,而且整個故事都真的帶有戀母情結的成分—用小孩子的話來說就是,爸爸的存在會不會奪走媽咪的愛呢? 還是媽咪帶來的混亂吞噬了爸爸的權威? 坦白說,我對此表示懷疑。)

現在抽象的恐懼就是擔心靜默將吞噬語言—靜默將壓制意義的產生,重新製造空白,光明將離我們遠去,而我們則統統死亡;而死了的人是相當安靜的。既然我們已經放棄使用魔法,因而我們無法像曾經祈求太陽一樣,通過儀式強求語言健康無恙。我們需要新的策略。不用說我們會想到狡黠的辦法:否認靜默的存在,視之為缺少或者缺失,讓它不起作用。我們說靜默「需要」—因此也就期待著被打破:就像馬兒一樣必須被馴服。但是我們仍然感到害怕,而不斷發生的生態災難增加了這種恐懼,我們擔心總有那麼一天,科學也幫不了我們,語言會消失,光明也會消失。我們對靜默充滿了恐懼,所以我們盡可能少的去接觸它,即使這意味著我們可能失去體驗靜默有利的一面的機會,就好像孩子們獨自或者沒有看管在鄉間漫遊一樣。

我們認為靜默就是缺失了什麼東西,是一種消極的狀態,我們否認它的力量和意義。因為感到恐懼,我們將其從自己的生活中驅趕出去。

在我去威爾戴山谷之前,我還沒有注意過公共場合裡有噪音,但是一旦我體會到不同的靜默,我對噪音變得越來越敏感。在我充分認識到這一點之前,我於某日去了蓋茨黑德(Gateshead)的市中心買一個廢紙簍,還有一些我需要但是不急著用的東西,這些東西並不是特別重要,我大可以在不忙的時候去買—因此購物本身並不是招致煩惱上身的原因。購物廣場或多或少被設計為噪音盒子—裡面到處是光滑的表面,非常有利於聲音的傳播;屋頂可以阻止聲波穿過,並且將其反射回來形成回聲;許多商店還播放背景音樂,充斥著每個走道;而廣播聲則不時引起陣陣騷動,到處都是三三兩兩的人群。我很快就發現這樣的環境讓我煩躁不已—讓我覺得身體不適,感到心慌、疲憊。我完全買不成東西了,不到一個小時就只能流著眼淚離開購物中心。

我花了好一會功夫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。我以前沒有得過廣場恐懼症或者幽閉恐怖症(這兩者在診斷上症狀很相似),當然好像也從來沒有發作過。我堅信這是聽覺上的過度刺激造成的—再沒有更好的解釋了。現在知道這一點,也就能夠很好地加以控制。但是到城裡去,或者參加大型聚會,或者去任何沸沸揚揚、鬧哄哄的地方都會讓我心煩意亂,疲憊不堪。我在倫敦生活多年,自己卻從未意識到這一點,更別提為噪音所困擾了,但是現在我發覺這幾乎難以忍受;只要我到了城裡,睡眠就很糟糕,我得喝很多酒來幫助睡眠,可喝酒讓我很容易犯睏。事實上,數以百萬計的人整日生活在一個不斷充斥著噪音的環境裡:這肯定不利健康,對我而言則剛好可以解釋為什麼街上到處充滿著緊張和暴力,還有一張張表情嚴峻、閉著嘴巴的臉。這樣的環境下要擺脫周圍的噪音,很多人使用「隨身聽」自由選擇,將喜歡的音樂灌滿耳朵,這麼做看來是有道理的,儘管實際上卻是製造了更多的噪音—比方說滋滋作響的耳機。

這不僅僅是主觀上的感覺。強有力的證據表明了過多地接觸噪音有害身心健康,會引起高血壓、攻擊性行為、失眠、高度焦慮,耳鳴和失聰;而這些症狀會導致其他的健康問題,例如心血管疾病。英語中「噪音」(noise)詞源已不可考,可能從兩個詞語演變而來,一個是「nausea」(拉丁語是「病了,不舒服的」意思),另外一個是「noxious」(拉丁語意思是「有害的」)。

我開始認識到我們低估了這一危險:比較低的聲音,尤其是連續不斷而且又不在我們控制之中的低沉聲音,看上去不起眼,而實際上卻是非常有害。我們覺得這種噪音不算大,但它有可能具有破壞性。

和其他形式的環境污染一樣,噪音污染相對來說是新出現的問題。人口越密集的區域不可避免地越是要吵鬧一些;讓一個時時刻刻活動著的人不發出一點聲響是不可能的。所以一個地方的人越多,噪音也就越多。過去二百年裡歐洲人口迅猛增加,但是農村人口卻急劇下降,直到現在還是如此,這說明更多的人擠在更為狹小的空間裡,承受著更多的在十八世紀簡直不敢想像的噪音。這種變化還在繼續:比方說,蘇格蘭地區島嶼上的人口在過去十年裡比之前減少了百分之三。而且,地表越是堅硬光滑,地勢越是起伏不定,噪音增量越多。十九世紀社會學家、新聞記者亨利.梅休(Henry Mayhew)在他那本著名的《倫敦的勞工和窮人》(LondonLabour and the London Poor)一書中提到,過度密集的人口以及由此必然帶來的喧鬧,在理智與道德上給城市貧民帶來相當大的傷害;後果是複雜的,因為那些曾經一個人或者幾個人一起做農活的人,現在去了工業革命時期嘈雜喧鬧、使用蒸汽機作為動力的工廠裡。越來越多的工人__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狹小的空間裡工作,被工廠和礦井裡地獄般的噪音所吞噬。

如果說十九世紀人們身邊的噪音是因為城市化和工業化而增加,那麼到了二十世紀,更多的噪音是作為技術發展以及不斷增加的繁榮的副產品而出現。馬匹發出的聲音比腳要更多一些;汽車和火車製造的聲音又比馬匹多些;而飛機製造的噪音則是最大的。同樣的事情,幾乎所有省力的機器—吸塵器、冰箱、榨汁機、中央暖氣設備和空調、電腦,甚至是吹風機—都比用手工來做的噪音要大些。收音機、立體音響和電視機—加上其他休閒娛樂的電器—也增加了噪音。我們的家也許比過去要更講究私密性,但是它們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安靜了。總之,無處不在的通訊技術增加了人類的交流,減少了人們周圍靜默的總量。

中世紀的基督宗教學者認為,魔鬼慣用的伎倆就是誘惑人類到這樣一個地步:永遠不能單獨與神在一起,也永遠不能面對面關注另外一個人。基督宗教傳統中,撒旦總是受制於自己,無法創造新的東西—他既缺乏想像力,又沒有藝術細胞。於是,行動電話在我看來,代表著地獄力量的一次重大突破—這是新的事物,允許魔鬼在自己偉大的設計中向前邁進了重要的一步。有了行動電話,一個人就永遠不會覺得寂寞,也不會全身心去關注別人。從魔鬼的角度來看,擁有行動電話最為得意的事情在於,相當多的人相信這並非什麼好東西,但還是不得不擁有。當然,我完全清楚行動電話極大地改善了某些人的工作環境—但奇怪的是,行動電話給派上了一些奇特的用場。例如,許多醫生告訴我,行動電話讓他們的出診變得如何容易了,但是他們顯然沒有注意到,得到這種方便的同時,他們就再也不上門看病了。

(以上摘自《寂靜之書》第四章〈諸神與靜默〉)

寂靜之書封面
作者:莎拉.梅特蘭
定價:350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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