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章 卡文迪西

--蓋吉事件:大腦裡存在道德嗎?--

一八四八年的九月十三日是個好天氣,午後陽光強烈而熾熱,費尼斯‧蓋吉(Phineas Gage)一早便開始工作。他是炸藥專家,同事們後來也都為他背書,說他是若倫德伯林頓鐵路公司(Rutland & Burlington Railroad Company)「最卓越、最有能力的人」。他的任務是要為一條新的鐵路線炸平一塊岩地。佛蒙特州的工人都聚集在卡文迪西市(Cavendish)前方不遠處;很快的,穿越新英格蘭州的鐵軌即將鋪上,而滿心期待的旅客也將能橫跨兩百英里,從若倫德到波士頓去。蓋吉剛剛把火藥和引信填入一個新的鑽孔,並要求助手將整個地方用砂鋪蓋住。他伸手取一根兩公尺長的鐵棍,打算壓實鋪在火藥上面的砂。這時,有人從後面對他說話,他轉身和他交談了幾句,同時熟練地將鐵棍插進溝槽裡;然而他沒注意到,他的助手還沒有把砂注入其中。蓋吉說說笑笑,意外地在岩塊上敲出了火花。

火藥就在那一刻爆炸了。鐵棍從蓋吉的左邊面頰插入腦部,射穿頭部飛了出去,上頭沾著血和腦部組織,砰地一聲掉落在三十公尺外的地面。蓋吉躺在地上,午後的豔陽灑在岩塊上。鐵路工人都嚇得失了魂,全身僵硬地站在一旁,只有少數幾個人敢靠近察看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幕:蓋吉竟然還活者!雖然有個洞貫穿頭顱,他還是恢復意識。鮮血不斷從傷口流出,但他依然能夠對同事們解釋意外的發生。工人們將他扶上一輛牛車,他筆直坐在車上,車行了一公里多的距離,來到鄰近的旅店。他真是個頑強的小伙子!蓋吉仍自己從車上爬下來,其他鐵路工人都驚奇不已。他坐在旅店裡的椅子上等待。當醫生抵達時,蓋吉還對他說:「我這裡有不少工作等著您呢,醫生!」

現在,蓋吉的頭顱被存放在極富盛名的哈佛大學內,並且讓科學界傷透腦筋。蓋吉在意外發生時年方二十五歲,頭部重創後繼續活了十三年。那是一段奇異的人生,因為蓋吉的傷口雖然奇蹟似地復原,整個事件卻蒙上了一層陰影。這名受傷的工頭仍然能感覺、能聽、能看,他的四肢或舌頭也沒有痲痺的跡象,他只失去了左眼,其他的器官都運作正常;他的步履穩定,雙手也靈活如昔,甚至說話也和從前一樣,完全沒有受到影響。不過,他失去了火藥專家的工作。後來蓋吉在馬場找到新差事,沒多久又被炒魷魚了。無可奈何的他來到市集上,後來又到博物館,他帶著那根鐵棍以吸引人潮。最後他移民到智利去,在那裡待了幾年,並在馬園裡擔任馬車夫維生。一八六○年,他來到舊金山,最後在陰暗小巷內和醉漢聚集區結束了他的一生。他發作了幾次癲癇,去世時得年三十八歲。人們將他和從不離身的鐵棍一同下葬,那些曾經以頭條新聞報導他意外事件的報紙,只以不起眼的幾行字刊登了他的死訊。

蓋吉的生活為何落得如此下場呢?研究這個案例的腦部學者漢娜(Hanna)和安東尼歐‧達瑪西歐(Antonio Damasio)夫婦認為,蓋吉於意外發生後在學習和說話方面的表現都完全正常,除了一個例外。當時有許多證人都指出,蓋吉完全失去了對群體生活規範的尊重:他不停撒謊騙人、有暴怒和毆打人的傾向,並且完全看不出有任何責任感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?難道腦部的創傷會讓一個正直的好公民變成有嚴重性格缺陷的人?看樣子這名鐵路工人的道德羅盤已經被消磁了。若是如此,難道不也表示在人腦中存在著一個負責道德的生物中心嗎?如果真有一個中心,那麼這個中心是否在我的腦中決定我的行為的良窳呢?

腦部學者達瑪西歐夫婦嘗試用各種可能的方法研究蓋吉的頭顱。他們確定蓋吉的腦部裡負責人類重要性質(例如預想未來並且在社會環境裡規畫未來的能力)的部分已經被破壞。他們相信,蓋吉失去了對自己以及對他人的責任感,無法自由安排自己的人生。雖然所有其他腦部功能都繼續正常運作,那個負責讓人有責任感的特定腦區,腹側區(Ventromediale Region),卻可能失靈了。如果這兩位腦部學者的看法正確的話,那麼蓋吉的意識便在意外後產生故障,而思考和感覺、決定與感受的關係自此都變得不正常。

必須一提的是,並非所有研究蓋吉事件的人都同意該解釋。有些研究他的遭遇,並且懷疑治療蓋吉的醫生的醫學鑑定。他們認為,蓋吉的性格並不像達瑪西歐夫婦所說的產生重大的改變。我們必須考慮到,蓋吉畢竟失去了他專長的工作,職業生涯宣告終止;而最重要的是,人們在面對一個個性機靈的工頭的反應,和面對一個容貌完全走樣的人是很不同的。若干怪異的行為難道就不能歸因於此嗎?我們難道不能說,那場意外很可能對蓋吉造成了嚴重的精神創傷?

這些異議都是合理的,難以改變神經生物學的診斷。達瑪西歐夫婦以許多動物實驗證明研究的結果。他們發現,腹側區是腦部極為重要的區域,它不但處理感覺,也負責構思計畫和做決定。但是,別以為我們因為發現腹側區,也就找到了一個小型的「計算中心」,它根據指令計算出我們的道德判斷。如果真是這樣,那事情就太簡單了。

我在兒子奧斯卡晚上睡覺前,會朗讀芬蘭童書作家朵貝‧楊笙(Tove Jansson)寫的姆米系列(Mumin)故事。其中有一本書提到,精靈斯諾克(Snork)希望魔法師能給他一台計算器,讓他知道什麼是公平的,什麼是不公平的。然而連偉大的魔法師也無法滿足他的要求。同樣的,腦部中也沒有一台道德的計算器,因為那並不是存在於某個腦區的封閉系統,而是一個涉及不同腦區而極為複雜的網絡。如果有人問,腦部中是否存在若干負責道德的區域?那麼答案是肯定的;但如果問題是,是否有一個腦區負責道德的感受和決定?那麼答案就是否定的。

我刻意在上一句話裡區分「感受」和「決定」,因為它們並非同一回事。在前一章裡,腦部學者利貝特將兩者歸結在一起,認為我們的感受支配我們的決定。當然不全然是錯的,但是今天腦部研究已經知道,有非常多不同的腦區都參與了我們的感受和決定,因此很難具體細說該歷程究竟是如何作用的。感覺、抽象思考,以及負責人際關係的領域,總是同時作用。我們很難說誰決定什麼,而且決定者與被決定者的關係也可能並不總是一樣的。顯然,感覺和理性總是交錯作用,而人們在面對研究設定的狀況時也經常會有截然不同的反應。

**道德感**的確存在,例如對匱乏的人們產生同情:我在街上看到一名乞丐時,會為他感到難過。那感覺在我心裡油然升起,並非刻意營造。而**道德觀**卻是完全不同的概念;我想要給這個人錢,並且考慮這麼做對不對。我會想:如果每個人都給他錢的話,他就永遠不會去找工作了;或者,他肯定不會拿這些錢去買吃的,而是拿去買酒喝掉;我也可能會想:他想拿這錢去做什麼就做什麼吧,重要的是他得到所需要的錢。感覺和決定經常分不開,但是我們何以如此行為,卻可能有別於我們如何以道德去評斷某個行為。除了意圖、思考、習慣以及種種其他元素之外,感覺也在行為裡扮演重要的角色;但是當我們進行道德評價時,感覺的影響卻又顯得不那麼強烈。在我們攀登我們「道德山脈」的最後一座高山,道德的直覺(Moralische Intuition)以前,讓我們再一起來看看腦部研究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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