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名字叫耶穌

在這個皮囊裡,我活著、流汗、呼吸、呻吟。我的肩膀隱隱作痛,我的眼睛因為沒有雨的討厭日子而乾澀──這段時日裡我走了很長的路到塞弗里斯,穿過灰撲撲的曠野,因為雨始終不來,種子在灰濛濛的冬日裡都烤焦了。

我是主基督。我知道。別人也知道,但是他們經常忘記他們知道的東西。多年來,我母親對此隻字不提。我的父親約瑟垂垂老矣,白髮蒼蒼,終日昏睡。

但是我沒有忘。

有時候我會害怕入睡,因為我的夢不是我的好朋友。我的夢像野生的蕨叢,或是驟然襲捲乾涸的加利利山谷的熱風。

但是我仍然會作夢,正如所有人都會作夢。

就在今夜,在炭盆一旁,我手腳冰冷,瑟縮在斗篷裡,作著夢。

我夢見緊緊依偎著一個女人,我的女人,她變成一個少女,變成一個狂亂的夢,我的亞比該。

我醒來,在暗處靜靜坐著。其他人都張著嘴酣睡,炭盆裡的炭已經燒成灰燼。

妳走吧,我心愛的女孩。這不是我該知道的,主基督不會知道他不想知道的東西,或是他知道那終究要消失的東西。

她不肯走,夢裡的亞比該,秀髮低垂在我手上,彷彿是上主在伊甸園裡為我創造的。

不。或許上主是為了要我知道,才讓我作了夢,或者對主基督而言就該如此。

我自草蓆悄然起身,給炭盆添了些炭。我的弟弟和姪兒們沒有翻身。雅各和他的妻子今晚沒有睡在他們自己的房裡,我的弟弟小猶大和小約瑟也和妻子們蜷縮在角落。雅各的孩子們,梅納金、以撒和沙比,像木偶一樣翻來滾去。

我一個一個跨過去,自衣櫥拿了一件乾淨的長袍,曬過了的羊毛有陽光的味道。衣櫥裡每一樣東西都很乾淨。

我攜著長袍走出屋子。空曠的院子冷風颼颼,落葉颯颯作響。我在碎石子街上佇立片刻,仰望那璀璨的星星掠過櫛比鱗次的屋頂。清冽的夜空纖翳不作,滿佈著微光,當下美極了。但是我憂心悄悄。星空似乎在看著我,擁抱我,它像是個慈悲的東西和見證,由一隻手撒開的無垠的網,而不是沉睡的小城上方的無盡長夜,而小城如其他數百個城鎮一般,眼底盡是一片荒塚、乾地和橄欖樹叢。

我寂然獨立。

山腳下從前的市集處,有個人以低沉而有醉意的聲音在吟唱,廢棄的酒館門口有燈光明滅閃爍,還有笑聲應和著。

但是其他地方則闃然無聲,路上也沒有火炬照亮。

亞比該的屋子就在我們對面,和其他房子一樣門戶緊閉。在裡頭,亞比該,我年輕的族人,和她的閨中密友「沉默的哈拿」睡在一起,還有兩個服事她的老婦人,以及她的父親,冷酷的示瑪雅。

拿撒勒並不總是這麼美。我看著好幾代的女孩子長大,婉如清揚,彷若荒野裡的花朵。父親們不希望他們的女兒是大美人,但是拿撒勒畢竟出了個美女,那就是亞比該。不久前她才拒絕了兩個求婚者,或者是她的父親替她回絕的,我們家裡的女人們甚至懷疑亞比該是否知道曾經有求婚者上門來。

想到不多久我會在她的婚禮裡夾雜在執炬者當中,我突然很悲傷。亞比該已經十五歲,她一年前就該嫁了,但是示瑪雅把她看得緊緊的。示瑪雅是個有錢人,但是唯一能讓他快樂的,就是她的女兒亞比該。

我爬上山,越過山頂。我認識那裡的每一個人家。我知道有幾個外邦人來來往往,有個人窩在拉比家外頭的院子裡,更有許多人睡在屋頂上,即使是寒冬。它是個終日寂靜的小城,那似乎不是什麼祕密。

我從另一邊的山坡下山,來到一處山澗,我每踩一步,便揚起灰塵,讓我咳嗽不止。

灰塵、灰塵、灰塵。

謝謝你,天父,讓今晚沒有以前那麼冷,並且以你自己的時日賜給我們雨水,因為你知道我們久盼甘霖。

我行經會堂,還沒有看到山泉,就聽到泉聲。

泉水快要乾涸了,但是現在它仍在涌出,在山坡的岩石間形成兩處水池,並且如絹絲一般潺潺流到岩床,消失在遠方的森林裡。

這裡的草長得柔軟而芬芳。

我知道不到半個鐘頭以後,婦女們會來這裡,有的來提水,比較窮的婦女則認真地搗衣洗滌。

但是至少現在山泉是屬於我的。

我褪去舊袍子,扔到溪床,沒多久就被淹沒,再也看不見。我把乾淨的袍子放在一旁,走到池子裡。我掬水沐浴,沾濕我的頭髮、我的臉、我的胸膛,讓水流過我的背和腳。是的,把夢像舊袍子一樣扔掉,把夢洗掉。夢裡的女子現在沒有名字也沒有聲音,因為她的言笑晏晏或柔荑輕擺的悲苦悸動,也都消失了,像黑夜一樣漸漸淡去,此刻嗆鼻的灰塵也消失了。只有寒冷。只有泉水。

我躺在會堂對面遠處的溪畔。小鳥們已經啁啾叫了起來,我總是錯過了那個時分。那是我以前喜歡玩的遊戲,聆聽第一聲鳥叫,當萬物還在沉睡時,他們總是最早知道太陽出來了。

我看到會堂周圍粗壯的棕櫚樹自斑駁的陰影裡伸出頭來。棕櫚樹可以在乾旱裡生長,不在意枝葉覆滿塵土,似乎四季常青。

我不覺寒冷,我想是心跳保持了我的溫暖。曙光自遠方的岩壁滲出來,我拾起乾淨的袍子,輕輕覆在頭上。真好,這件舒服的乾淨衣服,氣味清新怡人的衣服。

我又躺了下來,任思緒漂流,感覺到習習微風,接著聽到樹和風一起嘆息。

遠方的山上,是我偶而喜歡獨自漫步的橄欖樹叢。我很想念它。如果可以躺在柔軟的枯葉上睡個一整天,那該多好。

但是我沒有辦法,現在我有事要做,村子裡人心惶惶,談論一個新任的羅馬總督要到猶大國來的事,他就像每個前任總督一樣,會給整個地方帶來麻煩。

一個拿撒勒的木匠能怎麼辦呢?什麼也不能,但至少在這個時候,在久旱不雨,人心浮躁、憤怒且充滿恐懼,人們紛紛議論著上天詛咒草的枯萎,羅馬人欺凌百姓,一個國王因為哀慟兒子被毒害而遜位,整個世界動盪不安的時候,我沒有到樹叢裡去偷得浮生半日閑。

天色漸亮。

有個人自村子的屋子裡跑下山來對我揮手。

是我的哥哥雅各。他是約瑟和第一任妻子的兒子,約瑟在她死後和我母親結婚。沒錯,來的人果然是雅各,他的長髮紮了結垂在背後,肩膀狹窄不安,行色匆匆,他是我們工匠的領班,約瑟年紀大了,他也就成了一家之主。

雅各在山澗的另一邊停下來,以前那裡是一片乾石頭,現在則有一條晶瑩剔透的細流從中間潺潺穿過,他瞪著我看的時候,我可以清楚分辨他的神色。

他逐一踩著大石頭越過小溪到我這頭來。我站了起來,這是我平常對兄長的禮貌。

「你在這外頭做什麼?」他責備我說,「你到底怎麼回事?為什麼老是要讓我擔心?」

我沒說什麼。他攤著雙手,看著樹林和荒野,等著我解釋。

「你什麼時候才要討老婆?」他問說,「別阻止我,不要舉起你的手叫我閉嘴,我不會閉嘴的。你什麼時候才要結婚?你要和這條討厭的冰冷小溪結婚嗎?它乾掉了你要怎麼辦?你知道它今年就會乾掉。」

我低聲笑了笑。

他接著說:「城裡有兩個和你年紀一樣大的單身漢,一個是瘸子,另一個是個白癡,大家都知道。」

他說的沒錯。我年過三十還沒有結婚。

「雅各,這件事我們談了多少次了?」

看著晨曦初露,以及會堂四周棕櫚樹的顏色變化,是很美妙的事。遠方似乎有人在叫喊,但或許那只是一個小城平常褪去夜幕的聲音。

「你今天早上到底在煩惱什麼?」我問道,從溪裡拾起濕袍子,攤開在草地上晾乾。「你越來越像爸爸了,」我說:「但是你始終沒有像他那樣的臉。你的心從來沒有像他那樣平安。」

「我天生就愛瞎操心,」他聳聳肩承認,憂心忡忡地望著村子,「你聽到了嗎?」

「我聽到一些聲音。」

「那是最悲慘的乾旱詛咒,」他望著天空說:「天氣儘管冷,卻還不夠冷。你知道貯水槽幾乎見底了,浸禮池也快要乾掉了。還有你,耶穌,你老是讓我擔心個沒完。你摸黑到溪邊來,你躲到沒有人敢去的樹林裡……」

「林子裡沒有什麼不好的東西,那些古老的石頭也不代表什麼意思。」那是村子裡的迷信,認為樹叢裡有異教的可怕東西。但是那裡只有一具古老的橄欖榨油機殘骸,以及早在拿撒勒城以前就存在的石頭。「我每年都跟你這麼說不是嗎?我不想讓你操心,雅各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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